第641章 直球(1 / 3)

西苑精舍内,檀香的青烟笔直而上,在午后静谧的光柱中缓缓盘旋,最终消散于雕梁画栋之间。

嘉靖皇帝朱厚熜搁下手中的紫毫笔,向后靠进铺着软垫的云床里,目光落在刚刚写就的一幅字上。

纸上是一个大大的“静”字。运笔间力求空灵超脱,勾勒出道家冲虚之境。

然而,他端详片刻,眉头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。

总觉得缺了点什么……力道?韵味?

抑或是那份阅尽千帆后磨砺出的圆熟乃至圆滑的筋骨?

他不禁想起另一个人,那个曾在此处为他磨墨铺纸十余年的老臣——严嵩。

抛开其人是忠是奸、是贤是佞不论,单论这书法笔墨,严嵩的字,确实堪称大明一绝。

笔力沉雄,结构精严,透着一股庙堂之上的雍容华贵与深不见底的心机城府,寻常人难望其项背。

那个替自己背负了十余年骂名与黑锅的老臣,如今早已致仕还乡,不知在江西分宜那片土地上,是郁郁而终,还是苟延残喘?

嘉靖心中忽然掠过一丝极淡、极模糊的念旧之情。

人非草木,孰能无情?

更何况他是一个老人,一个坐在至高权力巅峰、愈发感到孤寂的老人,有此心思,再正常不过。

“万岁爷,”贴身大珰黄锦悄无声息地走近,用极轻的声音禀报,“靖海伯在殿外候着了。”

嘉靖的思绪被拉了回来,他抬手,随意地将那张写着“静”字的宣纸拂到一旁,仿佛拂去一丝不合时宜的多愁善感。

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淡漠:“宣他进来。”

陈恪迈步走入精舍,依制行礼,声音沉稳:“臣陈恪,叩见陛下。”

“平身吧。”嘉靖的目光落在陈恪身上,带着一种审视与些许不易察觉的温和,“朕听闻,你近日在府中鼓捣什么‘木头马’?可是效仿汉时诸葛武侯的木牛流马,欲解粮草转运之难?”

陈恪闻言,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,恭敬回道:“陛下圣明,然臣所制之物,与木牛流马大不相同。木牛流马借巧力机关,或依山势而行。臣之‘自行车’,乃凭人力,以双脚踩踏,通过一套‘链条’机构,将力传导至车轮,使其转动前行。”

“哦?链条?踩踏即走?”嘉靖果然被勾起了兴趣,身体微微前倾。

他欣赏陈恪的才华,更沉迷于这位年轻臣子总能带来的新鲜感与惊喜,这远比那些一成不变的青词和枯燥的政论更有趣。

这或许也是除了那玄妙的“太祖托梦”外,陈恪在他心中分量如此之重的原因。

陈恪见皇帝感兴趣,便详细解释起来,从齿轮啮合的原理,到链条传动的构想,虽未涉及过于深奥的物理,却也用最浅显的语言将大致原理说得明白。

嘉靖听得津津有味,不时颔首,仿佛在听一个有趣的奇闻轶事。

闲聊片刻,嘉靖指了指一旁的绣墩:“陈卿,坐。”

陈恪谢恩后端正坐下,心知闲谈已毕,该入正题了。

然而嘉靖并未直接切入核心,反而如同闲话家常般,抛出一个模糊却重若千钧的话题:“陈卿前番通州救驾,今又跨海平琉,立下盖世功勋,朝野有目共睹。朕欲晋你为靖海侯,以昭朝廷赏罚之明。只是……”

他话锋微顿,指尖轻叩桌面,语气平淡,“朝中似有非议之声。”

这话说得极有技巧。

他将自己置于一个公正且欲行封赏的君主位置,却将“非议”二字轻轻带过,不言明这“非议”实则源于部分人“明升暗降”的阳谋,更不提大多数人是支持陈恪封侯的。

他要看的,是陈恪的反应。

陈恪心中雪亮,嘉靖此言,既是试探,也是给他一个表态的机会。

他立刻起身,躬身道:“陛下天恩,臣感激涕零!然陛下所言极是,朝臣之虑,并非无理。臣以微末之身,蒙陛下不次拔擢,数年之间,位至伯爵,已属殊遇。于朝中诸位积年老臣而言,臣之资历确然太浅。若再晋侯爵,恐难平悠悠众口,亦使陛下为难。”

他语气诚恳,甚至带着几分为君分忧的体贴:“臣感念陛下信重,愿为陛下驰驱,此心天地可鉴。然封侯拜相,非臣眼下所敢奢求。陛下有此心意,臣已觉皇恩浩荡,万死不足以报。何须侯位虚名,方能彰显臣之忠心?”

这番话,听似谦退,甚至有些“虚伪”,但在此情此景下,却是最中肯稳妥的回答。

陈恪岂能不想拜相封侯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