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靖闻言,嘴角勾起一抹近乎冷酷的弧度,淡淡道:“朕知道。”
简单的三个字,分量极重。表明皇帝对臣子们那点“明升暗降”、“调虎离山”的算计,洞若观火,心知肚明。
陈恪心中一定,知道最关键的表态时刻到了。
嘉靖的纠结就在于:既不想寒了功臣之心,又不想被臣子绑架决策,更不想让自己辛辛苦苦开创的局面毁于一旦。
现在,需要他陈恪来给皇帝一个台阶,一个两全其理由。
他再次起身,深深一揖,语气变得极其诚恳,甚至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感性:“陛下圣明烛照,既知臣子肺腑,亦明局势微妙。臣……臣窃以为,若陛下觉得臣回京荣养于朝局更为稳妥,臣……绝无怨言。”
他微微停顿,声音低沉了些许,带着一丝人情味:“不瞒陛下,臣母年事已高,近年身体时常违和,臣远征在外,每每思之,心中愧疚难安。犬子忱儿,臣此次归来,竟觉生疏了许多……为人子,为人父,臣……实有亏欠。”
这番话,以孝道亲情切入,瞬间将可能的恋栈权位的嫌疑洗刷大半,显得无比真实而动人。
但紧接着,他话锋一转,语气重新变得郑重,目光灼灼地看向嘉靖,带着一种超越个人得失的忧虑:“臣个人之得失,家族之团聚,相较于陛下之中兴大业,实乃小事。臣所忧者,并非权位,而是……而是陛下呕心沥血开创的这开海局面,这强兵富国之策啊!”
他深吸一口气,仿佛下定了决心要说些可能不太中听、却是真正为皇帝着想的话:“陛下,上海非寻常州府,琉球更非普通藩属。此两地,牵涉新军、船厂、火药局、市舶司、乃至与西洋南洋之交通,内中规矩章程,盘根错节,更关乎沿海万千商民之生计期望。此非仅一地之治,实乃一套全新之国策试行。臣……臣只怕,若继任者不解陛下深远图谋,或为旧规所缚,或为私利所驱,未能深刻体察陛下‘开海以强国’之本意,只视其为敛财之途,甚至……因循守旧,改弦更张。”
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刻的危机感:“若真如此,则数年心血,可能毁于一旦。如今海上群狼环伺,倭寇虽暂平,然西夷东来,其心叵测。一旦我朝海策动摇,示弱于人,则前功尽弃恐非虚言。舟行海中,调头不易,然倾覆之险,却在一念之间。改革维艰,如逆水行舟,然守成摆烂,却只需一念懈怠即可。臣……实不忍见陛下之国策,因人事更迭而功亏一篑啊!”
陈恪这番话,堪称滴水不漏。
首先,他表明态度:我听陛下的,陛下让我回京享福,我立刻就能放下,因为我惦记老母幼子。
其次,他点明关键:我关心的不是我的官位,而是陛下您的政策能不能持续下去。我将自己与皇帝的“中兴大业”深度绑定。
最后,他指出风险:这套东西很复杂,换个人来,很可能玩不转,甚至开倒车。
一旦倒退,带来的连锁反应可能是灾难性的。
他没有说自己必须留在上海,而是说“陛下您的政策需要稳定性和连贯性”。
他将选择题,巧妙地抛回给了嘉靖:是选择满足朝臣们“分蛋糕”的诉求,换来可能出现的政策反复、局面败坏的风险?
还是为了您自己制定的“中兴大业”的可持续性,顶住压力,维持现状?
这就将嘉靖从“赏功”与“制衡”的两难,拉到了“维护自身政策成果”的单一且更高层面的选择上。
答案,几乎不言而喻。
嘉靖帝静静地听着,目光深邃,看不出喜怒。
他很清楚,陈恪说的,都是事实。
而维护自己亲手开创的“嘉靖中兴”局面,对他而言,高于一切朝堂争斗和暂时的臣子平衡。
片刻后,嘉靖缓缓开口,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决断:“卿之所虑,甚是在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