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·官渡之战
新野城北,晨风像被磨过的刀口,从麦茬与枯蒿间一寸寸刮过来。昨夜的霜未化尽,田畔尽是银白的刺。巷里有孩童背着空竹篓,对着粮栈方向伸长脖子看;城门洞下,驿马带回的尘还未落,便被人群的脚再一次踏成絮。坊间消息翻得极快:清水渡“人换人”已定,白旗三面,法斧并列,不见血;荆襄“鹿门灯”只亮两回,示“缓”不示“行”;黄祖水寨发了“关令”,北米南盐俱缓三程。风过新野,三种味同时扑在一城人的鼻端:霜的冷、柴的焦、锅底空了的苦。
粮栈外的石阶上,挤着寨丁、老弱、行商与逃来投靠的佃户。许攸披青衫、腰缠三条印带,站在秤旁,指节抹过并州“命署牌”的铜面,冷声道:“按令而行:赈者先登记,弱者先行,丁壮紧后。账要记清,印要盖全,今日只发旧籍三县。外来者,待襄阳回文再议。”
人群里先是一声叹,继而是压不住的喧。一个驼背老叟挤出头来,拄着杖,眼里尽是干皱的红:“官人,庄上今年旱,秋收半失,冬里又疾,咱全家都靠这口粥撑着。昨日里县衙贴了诏,说‘以民为先’,今儿怎地又说‘待回文’?”
许攸眉峰一挑:“我并州印在此,这里发的每一斤粮、每一尺绢他日都要算账;许都半符也在此,董公的令要过目。‘以民为先’,不等于‘以乱为先’。”说着,他把账页“啪”地一合,目光向外一扫,像一把薄刃在日光下闪了一闪。
赵云在场外维持队伍,白袍微振,语温而定:“且退半步,诸位乡亲俱能领到。勿拥,勿挤。”他虽年轻,眼神却极稳。可稳再多,也压不住肚子里饿的响。
草棚下,一片嘈杂里忽然传来一声大吼:“挤什么挤!把粮秤掀了你们就都吃饱了?!”张飞一脚踹翻一个不知由头的架口,丈八蛇矛往地上一顿,“铿”的一声,铁意在冻土上炸开一圈。有人就势怼了句:“将军吃饱了,自然不饿!”张飞火气正盛,正要反唇,关羽已敲了一下磨刀石,清清一声,“得。”那声“得”极轻,却把张飞的怒从喉咙里拦住了。
争执间,城南的钟鼓“咚——”地被敲了一记。声音不重,像从一口很深的井底传来。众人齐齐一滞,回头望去——刘备披着一件旧青裘,缓步自鼓楼下行来。风把他额前的发吹乱了一缕,他不拂,直直走上石阶,朝人群深深一揖。
“刘某来晚了。”
他这句话极轻,像在对谁交待,又像在对自己交待。驿吏低声报上尺书与会簿,董昭的半枚虎符正扣在案上,铜牙细密;许攸的“命署牌”在旁,铜面冰冷。刘备伸手把两物各挪半寸,让它们彼此平平地躺着,不相压、不相掩。他转身,看向台下一双双望过来的眼睛——有怨,有惧,有红得像被风刮破的血。他的喉结滚了一下,鼻翼微颤,忽地,将身一矮。
他跪了。
“刘某以臣子之身,向新野父老请罪——饿肚子的,先饿到了你们;急在道上的,先急到了你们;今日里应当先来的,也该是我。”
他的膝盖触在石阶上,“咔哒”一声,清清楚楚。许攸身子一动,似要阻,终究没有。他背后两名并州书吏愣在那里,不知该作何表情。人群一片死静,连张飞都忘了吼,关羽的指头却更紧地按住了刀背。
刘备抬眼,眼里溢出的不是嚎,是一种被火与雪一同烤过的涩。他扣着案角,稳住气:“诸位,刘某前日已以诏为凭、以并州命署为鉴,去借了三县之粮——襄阳只开半仓,江陵在路,黄祖水寨发关令‘俱缓三程’,盐铁署还要印。‘借而不予’,这是荆襄的法;‘慢而不乱’,这是人间的理。刘某不敢违。但我敢作主的,是一件事——不让孩子与老人先饿。”
他说着,从袖中取出三方薄薄的纸:“今日起,新野发‘义粟券’三等:老弱、孤寡、在役者,先行一等,每人每日一升;丁壮、行商为二等,半升;外来投附者为三等,先登记后补发。此券三印同署:许都半符、并州命署、新野主簿印——三者有一缺印,不作数;三者俱在,日后刘某便拿命去还。”他把“拿命”二字说得极稳,像把一块石压在了纸上。
许攸挑眉:“拿命……是大话。”
刘备转向他,竟笑了一下,笑意薄却真:“许君说一句‘并州的米是并州的’,说得对。那好——并州的米,我借;许都的印,我借;我刘备的命,也借。三借为一,今日先救人。”
许攸目光一敛,正要再言,台下那驼背老叟已“扑通”跪下,磕了一个头:“刘官人,老骨头不求别的,就求你这句‘先救人’。黄泥塘那边还有三家寡妇,今天已经熬不了稀粥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