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34章 立马吴山第一峰(十五)(3 / 5)

说汴京官员们空降这江南俱是火线提拔,平白压大家伙一头。

这齐聚于此的江南官员士绅,眼见北地君臣谈笑风生,自己却如同局外人,一面附和着气氛言笑晏晏,故作轻松之余,心中却愈发忐忑着急。

天子轻描淡写间便决定了旧主的归宿,又以雷霆手段清算了不少昔日同僚,今日召集众人,难道真的只为登高赏景?

想着能有资格被天子召见,每个人几乎都准备了大好的说辞用以奏对,以至于其中想要硬刚天子,劝其少造杀戮的人,也不在少数。

但眼见此景,却让人有些无从下手了,反而让一些心思敏锐者莫名感到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,甚至隐隐生出一种渴望被看见、被纳入新秩序的冲动。

而不知过了多久,眼见有人有些心急,甚而有几分蠢蠢欲动的迹象,乃至于钱镠本人都有些冷汗涔涔起来,萧砚才环视众人,示意女帝让内侍们斟茶添水,而后语气平和的开口道:

“江南新定,百废待兴。朕召诸位来此,一则是借此湖山胜景,与诸位见上一面;二则,也是想听听诸位于地方治理、民生利弊之见。今日只论风土人情,兼听地方利弊,诸位但有所想,皆可直言。”

终于等到这一环节,还未等众人有所反应,便见座次之中,有一位身着青色儒衫,年纪约莫五十上下的老者,缓缓自席位上起身,行至中央,对着萧砚深深一揖:

“陛下,草民…有一事不明,斗胆请教。”

萧砚饮茶一笑,只淡淡道:“讲。”

那老者直起身,却是径直道:“陛下推行新政,均田亩,肃吏治,草民等深感陛下革除积弊、惠泽万民之心。而今又虚怀若谷,召见我这等人广开言路,草民感佩。然……”

他略一停顿,拱手继续道:“然江南初定,人心犹疑,宛若惊弓之鸟。陛下雷厉风行,清算旧吏,手段……是否稍显峻急?草民斗胆进言,昔孔子曰:‘不教而杀谓之虐’,是否可稍缓刑诛,多加宣导,示以宽仁,或更能收揽江南士民之心?”

这番话一出,平台上的气氛瞬间凝滞。郭崇韬、李存礼等人眉头微蹙,俱是看向那老者,低声交谈了几句。

钱镠更是眼皮一跳,下意识的擦了擦汗,生怕被牵连。其他江南士人在惶恐之间,却明显又有几分期待,俱是屏息凝神,等待着天子的反应。

女帝也略一沉吟,凤眸平静看着那士人老者,并未出声。

萧砚洒然一笑,却只是问道:“朕闻你自称草民?”

“回陛下,草民沈崧,蒙归命侯不弃,曾任镇海军节度判官,现已去职。”

萧砚恍然大悟,而后虚扶了下,颔首道:“沈先生既曾任节度判官,掌刑名、钱谷,想必对两浙乃至江南旧日情状,知之甚深。”

沈崧直起身,垂首道:“草民……略知一二。”

“那朕问你,在昔日规制之下,譬如先生熟悉的杭州、苏州,或是你曾听闻的歙州、饶州,有田可自耕、堪以养家者,十户之中能有几何?而无立锥之地,不得不依附豪强,沦为佃户、部曲,乃至卖儿鬻女者,又占了多少?”

沈菘一怔,张了张嘴,一时竟答不上来。他掌管刑名钱谷多年,岂会不知底层百姓之苦?多年来,他也极力推进吴越国完善户籍与税收体系,只是军镇跋扈,豪强林立,这种事固然可以办,却也只能止于他们之外。

故长此以往,或习以为常,或无力改变,对这样的局面,也只能如此。

若说其他,他自能侃侃而谈,但此刻被天子当面问及此事,一时间自是难以坦然回答。

而萧砚也并未等他给出具体答案,便继续缓缓说道:

“朕来时,翻阅过一些卷宗,也听锦衣卫探访回报。天佑四年,饶州在册民户七万三千有余,至去岁,却仅余五万八千户。消失的这一万五千户,在这五年之间,去了哪里?是死于战乱饥荒,还是迫于苛政杂税,逃亡他乡?亦或是……他们的田产,早已被兼并殆尽,人则沦为依附豪强的奴仆,连户籍都上不得了?”

他笑了笑,扫了下在场那些低头不语的江南士人,最终回到沈崧身上。

“江南号称鱼米之乡,物阜民丰。然朕所见所闻,是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。是豪强田连阡陌,贫者无立锥之地。是徐温、张颢之辈,一边盘剥百姓以供其奢靡军资,一边暗中打造海船,预备局势不妙时便裹挟财富远遁海外,何曾将江南万千黎庶的生死放在心上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