# 潮汐之间
陈宇第一次看见那个女人,是在冬至后的第三个黄昏。
他经营着镇上唯一的书店,兼卖些旧书和咖啡。每年冬天,游客稀落,他便沿着海岸线散步,收集被潮水冲上岸的贝壳与浮木。那天的风格外大,卷着咸涩的水汽扑面而来,他看见远处礁石上坐着一个身影,灰蓝色的长裙在风中翻飞,像一只挣扎的海鸟。
他本不想打扰,却看见一道浪头打来,女人来不及躲避,被淋得透湿。陈宇快步走过去,递上手帕。
“谢谢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几乎被海浪声吞没。手却没有接,只是望着远方海平面上渐沉的夕阳。
“你会生病的。”陈宇说。
她这才转过头来。陈宇看见了一双他此生见过的最悲伤的眼睛——不是泪眼婆娑的那种悲伤,而是一种深彻骨髓的、几乎成为常态的平静的悲伤。
“我在等日落。”她说,“今天的日落是六点四十七分。”
陈宇没再劝说,只是坐在不远处的沙滩上,等她终于从礁石上下来时,递上了一保温杯的热茶。
她叫林晚,一个月前住进了海边的一栋小屋。
“只是住到春天。”她说,抿了一口茶,目光仍追随着已消失在海平面下的太阳。
从那以后,陈宇每天傍晚都会“偶遇”林晚。她总是在同一块礁石上看日落,无论风雨。他则总是带着两条毯子和一壶热茶——一条毯子给她披肩,一条铺在沙滩上给自己。
起初,他们交谈甚少。林晚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而陈宇尊重这份沉默。他只是陪伴,偶尔指着飞过的海鸟或特别形状的云彩说上几句,她则点头或简短回应。
直到一月初的一个傍晚,林晚突然开口:“他不喜欢海。”
陈宇没有打断,只是静静听着。
“他说海太不确定,太变幻莫测。他喜欢山——沉稳、坚定、可预测。”林晚拾起一枚贝壳,在手中转动,“我们约定每年都要去一座不同的山。他说,等我们老了,要买一栋面朝山谷的房子。”
“听起来很美好。”陈宇轻声说。
“他去年春天在登山事故中去世了。”林晚说,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,“我们本来计划去年冬天来看海的,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。我推迟了太多次。”
陈宇终于明白她眼中那种悲伤的来源。
随着时间推移,林晚开始多说一些话。她告诉陈宇,她曾经是钢琴老师,而他是建筑师;他们相识于大学时代,相爱十年,结婚六年;他们曾为要不要孩子争论,为周末去哪里面红耳赤,为谁该洗碗而耍小性子——所有平凡夫妻的琐碎日常,如今都成了珍贵的回忆。
“痛苦的是,我开始忘记一些细节了。”二月初的一个傍晚,林晚说,声音微微颤抖,“昨天我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才想起他笑时左边酒窝比右边深一点。我怕有一天,我会完全忘记。”
陈宇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递给她:“记下来。所有你记得的,都写下来。”
林晚犹豫了一下,接过本子,眼眶第一次红了。
二月下旬,镇上迎来了罕见的寒流。海风刺骨,陈宇劝林晚别去礁石上了,她摇头。
“只剩一个月了。”她说。
那天,陈宇带来了画具。在林晚看日落的时候,他开始画她——不是写实,而是捕捉她坐在礁石上的姿态,海风吹动她长发的样子,黄昏光线勾勒出的轮廓。
“为什么?”林晚看着画问。
“因为有些东西,文字记不住,但颜色和线条可以。”陈宇说,“明天我带你去看个地方。”
第二天,陈宇带林晚去了他的书店。书店后面有一个小院,面朝大海,院里放着一架老旧但保养良好的钢琴。
“我母亲的。”陈宇解释,“她生前是音乐老师。”
林晚的手指轻轻抚过琴键,像触碰久别重逢的老友。然后她坐下来,弹了一首简短而忧伤的曲子。音符在海风中飘散,像是与远方的海浪对话。
从那以后,林晚每天都会来弹琴。有时是悲伤的旋律,有时是轻快的节奏。陈宇注意到,她眼中的沉重似乎渐渐减轻了一些。
三月初,春天初现端倪。海风不再那么刺骨,日落时间也一天天推迟。
“我下个月就要走了。”一天傍晚,林晚突然说。
陈宇点点头,心里却有什么东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