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日推移,高鉴虽仍被拘于那间杂物房,但活动的范围被稍稍放宽了些许,允许他在看守的监视下,于房前那片不大的空地上稍稍走动,透透气。也正是这有限的放风,让他得以窥见更多这处贼寨的细节,拼凑出囚禁自己的究竟是何方势力。
一面破旧却依然能辨认出字迹的旗帜,挂在一根歪斜的木杆上,在凛冽寒风中猎猎作响。那上面,是一个用浓墨重彩、笔触粗犷近乎霸道书写的“高”字。
高字旗……
再结合自己当日遇袭倒下的方位——运粮队是在前往南宫县途中,于巨鹿与南宫之间的雪原遭伏。此地……
一个名字如同电光石火般劈入高鉴的脑海:高鸡泊!
是了,唯有这水泊密布、芦苇丛生、地势险要的所在,才能藏匿下如此一股悍匪。而盘踞于此,且敢如此明目张胆打出“高”字旗号的,放眼如今河北烽烟之地,唯有一人——
高士达!
大业七年于清河县聚众起事,堪称河北反隋第一股燎原之火的人物!据闻此人亦是渤海蓨县人,以高鸡泊为根基,吸纳流民逃卒,势力扩张极快。期间得豪杰窦建德部投靠,二人形成战略联盟。窦建德因挚友孙安祖被官府逼害而毅然投身反隋大业,其卓越的军事才能与高士达在地方的强大号召力形成绝佳互补。联盟后,高士达自号“东海公”,窦建德任司兵,分领兵马,成为河北义军的中坚核心。日后那位声名赫赫的河北王窦建德,此刻正与高士达并肩作战。
想到高士达的籍贯,再想到他也姓高,一个荒诞却又并非全无可能的念头浮上高鉴心头:这高士达,莫非与渤海高氏有什么牵连?是某个早已没落、或是犯了事被除名、乃至对朝廷心怀怨望的旁支子弟?否则,他上次那番突兀的、直指渤海高氏的试探,又从何而来?
这个猜想让他心中更是复杂。若真是族人,却落草为寇,成了朝廷钦犯,这层关系是福是祸,实在难料。是能借此获得些许庇护,还是会被卷入更深的漩涡?
腊月二十八,除夕将近。寨子里似乎也多了些躁动的人气,虽然依旧简陋破败,但隐约能听到远处传来宰杀牲口的喧闹和更多肆无忌惮的笑骂声,空气里似乎也飘来一丝极淡薄的、久违的肉腥气。
这天黄昏,高士达又来了。
他依旧披着那件看似普通却厚实暖和的皮裘,身形魁梧,步伐沉稳,自带一股草莽豪雄的剽悍之气。身后跟着几名精悍的亲随。这次,他手里还提着一小坛未开封的酒。
看守见状,无声地退开几步,依旧保持着一个能随时干预的距离。
高士达走到高鉴面前,随意地将那坛酒放在旁边的石墩上,目光落在高鉴身上,仔细打量着他恢复了不少的气色,那双惯于洞察人心的眼睛锐利依旧,却似乎比上次多了些别样的意味。他忽然开口,说的却是一口地地道道、带着浓重蓨县乡土腔调的方言:“天冷咧,伤好些莫?”
这突如其来的、无比熟悉的乡音,如同最直接的电流,瞬间击中了高鉴深藏的记忆和本能!那语调、那用词,几乎让他脱口就要用同样的乡音回一句“好些了,劳您挂心”。
话已冲到喉咙口!
电光火石间,高鉴硬生生将这几乎要脱缰的本能死死摁住!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卡住,发出一声短促而怪异的、介于回应和呛咳之间的“啊?”声,脸上配合地露出十足的茫然和困惑,仿佛完全没听懂这突如其来的古怪方言,只是被对方突然开口吓了一跳。
高士达那双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,像是发现了有趣猎物的老猫,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。他又不着痕迹地用方言试探了几句,诸如“今年雪真大,老家那边怕是也差不多”、“寨子里饭食粗糙,还吃得惯?”之类,言语间仿佛只是随意的拉家常。
高鉴心中警铃大作,面上却愈发显得懵懂不安,只是拘谨地站着,偶尔用带着明显黎阳口音的官话含糊地应着“头领说的是”、“还好,还好,能吃饱”,表现得完全像一个对陌生方言不知所措、又有些畏惧对方权势的外乡年轻人。
几番试探,见高鉴应对得虽有些慌乱,却并无明显破绽,高士达眼底那丝探究的光芒稍稍淡去,转而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、混合着玩味、些许失望,或许还有一丝“或许真不是”放松的复杂神色。
他不再绕弯子,用回官话,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,自我介绍道:“某家,高士达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如实质般压在高鉴身上,似乎想看看这名字能否激起对方更多反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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