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云既至苏州,却不急于赴吴县衙署接印视事。他深谙新官上任,若不明地方情势,极易被胥吏蒙蔽。故决定效仿古之良牧,先微服私访,探探这吴地的虚实。他精心设计了一条考察路线:自临时寓所出发,先观市井,再访学宫,最后沿水道查看仓廪、关津。
是日,凌云身着寻常士子襕衫,仅带文书生一人随行,悄然出门。但见苏州城坊市繁华,远超想象。酒肆、茶楼、歌馆、戏院鳞次栉比,尤其山塘一带,画舫如织,笙歌不绝,莺声燕语随风飘来,端的是一派温柔富贵景象。凌云看得心下暗叹:“早闻苏州逸乐甲于东南,果真名不虚传。可惜啊可惜,日后身为父母官,需讲究官箴体统,此等销金窟、温柔乡,怕是再难肆意涉足喽!” 言语间,颇有几分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惋惜。
行至城西,忽见一园林,墙垣高耸,气象非凡。门额上书“寄畅园”三字,笔力浑厚。园墙内亭台隐约,花木繁盛,更有流水潺潺之声传出。凌云素闻江南园林甲天下,见此园规模,心知主人绝非寻常富户,便向路旁一老者打听。
老者捻须道:“客官是外乡人吧?此乃咱苏州城首屈一指的王半城王老爷的园子!王老爷祖上便是丝帛起家,如今这江南东道的漕运、盐引,多少都有他家股子在内,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!这园子,等闲人可进不去。”
凌云闻言,好奇心大起。他久居北方,对这般豪奢园林只闻其名,今日既遇,岂能过门不入?他整了整衣冠,对文书生使个眼色,便上前叩门。门房见二人气度不凡,虽是生面孔,也不敢怠慢,通传后竟真放他们进去了。
一入园中,恍如仙境。但见曲径通幽,回廊环绕,奇石罗列,名卉竞放。一池碧水蜿蜒园中,上有九曲石桥,旁倚水榭。远处假山高耸,山顶有亭翼然,可俯瞰全园。所用木石,无不精良;所植花木,皆属名品。移步换景,处处成画,足见主人财力之雄、匠心之巧。
循声至一临水敞轩,但见轩内已有数十人,皆是绫罗绸缎、文士风流模样,正在举行文会。主位上一富态老者,锦衣玉带,想必便是王半城。几名婢女手捧文房四宝、时鲜果品,穿梭侍应。空气中弥漫着酒香、墨香与花香。
此时,席间一人正高谈阔论:“……故而,以诗论,李太白之豪放,杜子美之沉郁,虽为绝唱,然论及词彩之精工、情致之婉约,依某愚见,当世还得推京中那位凌云凌学士!其‘人生若只如初见’一句,真乃千古绝唱,道尽世间情愫曲折!”
凌云正听得暗自点头,心道:“此人倒是有些眼光。” 不料那人话锋至此便停,转而品评起案上点心。凌云心下不由一阵不爽:“啧,方才夸得天花乱坠,怎的就不再往下细析了?本官还有‘何事秋风悲画扇’等诸多妙处呢!”
忽又一人接口道:“王翁,您这文会办得急了些。听闻京中公文已至,那位凌学士,此番被外放,正是来咱这吴县当父母官!若晚几日,说不定还能请到这位‘诗家魁首’来此一会,岂不更添风雅?”
话音刚落,席末一轻浮少年嗤笑道:“赵兄何必长他人志气?不过一贬官尔,七品县令,有何可惧?届时王翁下个帖子,唤他来府上赋诗助兴,难不成他还敢推拒不成?”
凌云闻此言,怒气陡生!想自己在京师,纵是阁老、尚书,亦不敢如此轻狂!他当下也顾不得掩饰,冷哼一声,斥道:“何处狂生,口出妄言!县令虽微,亦是朝廷命官,陛下钦点!尔等白衣,安敢如此不敬?礼法何在!”
那少年被当众呵斥,面红耳赤,拍案而起,指着凌云大骂:“呔!你是哪根葱?敢在此放肆!谁家的绳子没拴紧,把你给放出来了?”
凌云反唇相讥:“哼!本以为苏州文会,乃风雅之地,不想竟有如此不知礼数之徒,真是贻笑大方!”
先前夸赞凌云诗词的那位文士,见凌云气度不凡,衣着虽素,然眉宇间自有威仪,不似寻常书生,忙拦住欲发作的王老爷与那少年,起身对凌云拱手一礼,客气问道:“在下吴县学谕周文彬,适才友人失礼,先生海涵。敢问先生高姓大名?仙乡何处?”
凌云不欲此时暴露身份,只淡淡道:“京城人士,游学至此。”
众人一听“京城”二字,再看其气度,顿时恍然,纷纷低语:“莫非是凌学士的知交?” “或是仰慕者?” 皆以为凌云是听闻有人诋毁偶像,故出言维护。
王老爷见状,眼珠一转,为缓和气氛,便命仆人将文房四宝捧至凌云、周文彬及另一位名士案前,笑道:“三位皆乃雅士,适才言语切磋,亦是风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