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此悖逆伦常的提议,瞳孔也不由得微微一缩。但他并未打断,只是静待下文。
九条绫继续道,逻辑清晰得近乎冷酷:“此子若为皇子,便是殿下的血脉,未来承继天皇神器之人。届时,殿下虽不居京都,然天下权柄,何分畿内畿外?陛下春秋正盛,然东宫之位虽定,禁中之事,变幻莫测……此乃真正将殿下之权威,与天照大神之神统融为一体的不二法门。”
她的话语,如同一把冰冷的刻刀,剖开了权力最核心、也最隐秘的运作逻辑——血脉政治。
羽柴赖陆静静地听着,脸上看不出喜怒,唯有指尖在膝上极轻地敲击了一下,显示出内心的波澜。他忽然轻笑一声,笑声中带着洞察一切的嘲讽:“兼孝公……果然深谋远虑。此计非为赖陆,实为公家千秋计也。无论天下姓羽柴,还是姓德川,只要天皇血脉中流着公家的血,尔等便可高枕无忧,是也不是?”他一语道破了九条家、乃至所有公卿于此计中的核心利益——他们不在乎谁是天皇的父亲,只在乎天皇的母亲是否出自公家,以确保公家永享荣华。
九条绫被点破心思,却并无慌乱,反而坦然应道:“殿下明鉴。此乃双赢之局。公家得保世代尊荣,殿下得获无可撼动之正统。至于陛下……”她语气微顿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漠,“陛下乃天下共主,心怀四海,岂会拘泥于区区血脉之源流?”
此言一出,她作为公家女的立场表露无遗——天皇更像是维持秩序的神器,而非有血有肉的个体。
忽然,九条绫像是想起什么,语气微变,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,补充道:“殿下或可安心。妾身虽曾以町娘身份行走,然此身,从未允他人逾越雷池半步。昔日种种,不过……镜花水月。”
赖陆知道九条绫这话既是在澄清与柳生的清白,更是在暗示一种绝对的、为更高目标而保留的洁净。她稍作停顿,声音压得更低,却字字清晰:“即便他日入宫,妾身亦自有法度,可保殿下血脉……纯一不杂。” 这已是近乎明示——她不会与天皇有实质关系,孩子将永远是羽柴赖陆的骨血。
羽柴赖陆听完,久久不语。他缓缓站起身,踱步到窗前,望着窗外被冬日寒风吹动的枯枝。精舍内陷入一片死寂,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。
良久,他转过身,目光重新落在九条绫身上,那目光深邃如海,仿佛能看穿时空的迷雾。他并没有直接回应那个提议,而是用一种吟咏般的、带着冰冷哲思的语气,缓缓问道:
“九条小姐,博闻强识,可曾细读过《太平记》?”
九条绫微微一怔,不明所以,但仍恭敬答道:“家学所传,不敢不读。”
赖陆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,继续用那种仿佛在追溯历史的语调说道:“书中记载,建武新政之后,天下崩乱,南北两天皇并立,京都光严院持神器为正统,吉野后醍醐天皇以血统为大义。足利尊氏、直义兄弟,周旋其间,今日拥北朝,明日通南朝……这正统二字,在那百年间,究竟系于京都的三神器之上,还是系于吉野的万世一系之血统?抑或是……”
他的话音陡然变得锐利,目光如电:“系于足利将军的刀锋,与天下武士的向背之间?”
他踱回座位,指尖重重地点在油滴天目盏的碗沿上,发出清脆一响。
“南朝终以神器归北而落幕。然,北朝之正统,难道真是因神器在手吗?”赖陆直视九条绫,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锋芒,“非也!是因足利幕府之势已成,天下武家之心已定!血统、神器,在大势与实力面前,最终不过是可以被利用、甚至可以被交易的道具罢了。”
他身体微微前倾,声音低沉却充满力量:“兼孝公此计,看似为孤谋得一条通天坦途,将孤之血脉植入神代谱系。然,孤若应允,他日孤之子嗣高踞御座,天下人敬畏的,是他身为‘天照大神后裔’的神性,还是他背后羽柴赖陆这十五万大军与东国十州之地的阴影?”
“权力若来自神血,终将归于神血。”赖陆的声音带着一种彻骨的清醒,“届时,孤毕生征战所创的‘羽柴’天下,在煌煌神统的照耀下,岂非成了为那‘万世一系’增添又一缕光环的薪柴?孤之名,是会成为开创伟业的新朝之祖,还是仅仅沦为……南北朝历史中,又一个足利尊氏式的、为皇室续命的权臣注脚?”
这一问,石破天惊!它直接拷问着权力的终极归属,用日本历史上最着名的“正统性”争议案例,彻底剖开了“血脉入继”策略可能带来的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巨大风险