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京城是在一种近乎诡异的气氛中,迎来它作为南明都城最后几日的。
自芜湖不战而降的消息传来,这座昔日六朝金粉地的脉搏,便以一种混乱而衰弱的节律跳动着。城门依然昼启夜闭,但进出盘查变成了敷衍了事,守门的兵丁眼神闪烁,更多是盯着那些试图携带细软出城的达官显贵,盘算着能否捞些油水。街市上,粮价一日三涨,谣言比江风传得更快。有人说武昌大军已到栖霞山,有人说金声桓要屠城,也有人说摄政王林慕义仁慈,只诛首恶,不扰百姓。茶楼酒肆空了大半,秦淮河上的画舫也熄了多半灯笼,只有河水依旧沉默地流淌,映着两岸惶惶的人影与黯淡的灯火。
最乱的是皇城和宫城。小朝廷的官员们如热锅上的蚂蚁,每日到衙门点卯的不足三成,各部文书堆积如山,却无人处置。不断有穿着体面、却面如土色的男男女女,带着大包小裹,从各衙门后门或官员府邸侧门溜出,混入街头的人流,向着通济门、聚宝门方向涌去——那里是通往杭州、苏松的陆路。码头上更是挤满了各色船只,漕船、客船、甚至渔船,只要给足银子,就能挤上去,顺江东下或南下。
马士英的府邸,大门紧闭,但侧门和小巷里,搬运箱笼的仆役进进出出,彻夜不息。沉重的木箱被抬上骡车,压得车轴吱呀作响,里面装的不是书卷,而是黄白之物和珍玩古器。府内,马士英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,眼袋浮肿,眼神涣散,瘫坐在太师椅上,听着管家低声禀报家产转移的进度。
“老爷,现银和大件器物,已由忠仆押送,分三路走:一路走陆路去湖州老家,一路走水路去松江,还有一路……照老爷吩咐,混在商队里,北上。”管家声音压得极低,“几位公子和女眷,也已化装,明日拂晓出城。只是……府中下人多有异心,恐难周全。”
马士英挥挥手,像赶苍蝇:“能带走的带走,带不走的……烧了!绝不给林逆留一丝一毫!”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,随即又被巨大的空洞吞噬。他想起自己半生钻营,扳倒东林,拥立福王,权倾朝野,何等风光!怎么转眼间,就如雪崩山倒,众叛亲离?
“阮圆海呢?”他忽然问。
“阮大人府上也在收拾,但……听闻他前日秘密进宫,见了皇上和太后,不知说了什么。出来时脸色极差。”管家犹豫了一下,“另外,宫里传出消息,太后似乎……有意召见钱牧斋(钱谦益)。”
“钱谦益?”马士英冷笑,笑容却比哭还难看,“这个老滑头,怕是早就和武昌暗通款曲了吧!召见他?无非是想卖了我,换他们母子一条生路!做梦!”
他挣扎着站起来,走到窗边,推开一道缝。秋夜的寒意涌入,远处隐约传来几声梆子响,更显凄凉。“告诉阮圆海,明日丑时,仪凤门码头,我等他一个时辰。过时不候。”
他必须走了。南京已是一艘即将沉没的破船,多留一刻,就多一分被瓮中捉鳖的危险。北边?多尔衮那边音讯全无,只怕自身难保,靠不住。只能先去杭州,依托潞王(朱常淓,后监国于杭州,称监国潞王)和浙东兵马,或许还能残喘几日。至于这金陵城,这皇宫里那对孤儿寡母……顾不上了。
几乎在同一时刻,南京城东北方向,长江南岸的栖霞山至龙潭一带,灯火如星海落地。金声桓的主力大军已经抵达,前锋游骑甚至已逼近尧化门。连绵的营寨依着山势水形铺开,秩序井然。没有立即攻城,甚至连大规模的鼓噪威慑都没有,只是沉默地扎营、布防、派遣斥候。那种沉默,反而比喧嚣的战鼓更让城中之敌胆寒。
中军大帐设在栖霞山下一座废弃的寺庙里。金声桓正与刚刚从安庆赶来的陈子龙,以及秘密渡江而来的史可法使者——一位姓阎的参军,进行着至关重要的密谈。
阎参军奉上史可法的亲笔信,言辞恳切而沉重:“……可法受命督师江北,本欲戮力恢复,然权奸掣肘,壮志难伸。今马、阮祸国,罪证昭然,金陵震动,民心离散。可法虽愚,亦知大义所在。麾下将士,多感摄政王北伐之忠勇,愿附骥尾,共清君侧。然皇上(弘光帝)毕竟君上,太后深居宫中,若动刀兵,恐伤国体,亦非仁者之师。望大将军体念此情,暂缓攻城,可法愿入城劝说,若能和平解决,献出国贼,则江南可免兵燹,北伐亦无后顾之忧……”
这是史可法在巨大压力下的最终表态:支持清除马、阮,但希望尽可能保全弘光帝母子的体面,避免武装攻陷都城。
金声桓看完信,沉吟不语。史可法的顾虑他能理解,毕竟君臣名分摆在那里,强攻都城,无论如何都会留下“犯阙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