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雾都受命(1938年11月3日)(1 / 3)

十一月的重庆,浓雾锁城。

嘉陵江与长江交汇处的山城,被一层又一层湿冷粘稠的雾气包裹,能见度不过数十步。江轮低沉的汽笛声在雾中显得沉闷而遥远,码头上的苦力、小贩、逃难者的嘈杂人声也仿佛被这无边无际的灰白棉絮吸收、消融。这座城市,自国民政府西迁至此,便一直笼罩在这种潮湿、阴郁、却又带着某种顽强生命力的氛围之中。雾是重庆的盔甲,既掩护着战时陪都免遭日机精准轰炸,也隐藏着这座山城里无数错综复杂的暗流、算计与挣扎。

上清寺,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临时驻地。这里原是一处依山而建、中西合璧的建筑群,如今外墙新刷了灰暗的伪装色,窗户玻璃贴上了防震的米字纸条,院子里新挖了防空洞入口,处处彰显着战时状态。森严的警卫,无声穿梭的黑色轿车,以及那些手持公文包、面色凝重的军官文员,都让这片区域弥漫着一种与外界市井喧嚣截然不同的、高度紧绷的权力气息。

上午九时,军事委员会小礼堂。

这是一间经过改造的厅堂,不算宽敞,却庄严肃穆。正前方悬挂着国父孙中山先生画像与青天白日满地红旗,长条会议桌旁已坐满了十数位将星熠熠的国军高级将领。军政部长何应钦、副参谋总长白崇禧、军令部长徐永昌等中枢大员端坐上位,下方是陆续从各战区赶来述职或接受新命的司令长官、集团军总司令们。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烟、茶水和旧呢绒军装混合的复杂气味,低声的交谈在四壁间形成嗡嗡的回响,每个人的表情都隐藏在袅袅升起的烟雾之后,难以捉摸。

所有人的目光焦点,此刻都落在站在军事态势图前,正在进行战况汇报与形势分析的那位年轻将领身上。

朱赤。

他站得笔直,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黄呢将官服熨烫得不见丝毫褶皱,领口的风纪扣严严实实。肩章上的两颗将星在礼堂并不明亮的灯光下,反射着沉稳而内敛的光芒。与周围许多或富态、或沧桑、或深沉的老将们相比,他显得过于年轻,脸庞的线条因长期在前线风吹日晒和殚精竭虑而显得格外硬朗,肤色是军人特有的古铜色,眼窝深陷,但那双眸子却异常明亮清澈,仿佛能穿透地图上的符号与线条,直视战争迷雾背后的本质。他的左臂动作仍有些微的不自然——武汉会战末期那场惨烈的后卫战中留下的创伤尚未完全康复。

“……综合判断,日军华中派遣军,经武汉一役虽占地甚广,但伤亡颇重,尤其后勤线急剧拉长,兵力更形分散。其短期内再次发动如武汉会战般规模的战略性全面进攻,力有未逮。”朱赤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经过炮火淬炼的、金属般的质感,清晰而稳定地传入在座每一位听者的耳中,压过了那些细微的杂音。“然而,日军攫取长沙,打通粤汉铁路全线,进而威逼西南大后方的战略企图从未改变。其第11军司令官冈村宁次,用兵狡诈,喜出奇兵,必不会给我军长久喘息之机。”

他手中的细长木制指挥棒,稳稳定格在巨幅地图上湘北、鄂南交界的那一片区域。“下一阶段,敌我争夺的焦点,必在湘北。岳阳、新墙河、汨罗江至长沙这一线,将是决定华中战局走向的关键。”指挥棒沿着地形曲线缓缓移动,“此区域,山川丘陵起伏,水泽稻田遍布,道路状况远逊于华北平原与武汉周边。日军的坦克、重炮、汽车部队在此等地形下,其机动性与火力优势将大打折扣。”

他顿了一顿,目光扫过在场诸将,最终停留在居中正坐的几位最高长官脸上,语气陡然加重,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:“反之,此地形于我极为有利。我可依托纵横交错之山河地势,构筑多层次、大纵深之防御体系。以空间换时间,以节节抵抗消耗敌之锐气与兵力,诱其深入我预设之决战区域,而后集中优势兵力,断其归路,围而歼之!湘北,可为我铸造一座困死、耗干日寇之‘血肉熔炉’!”

“熔炉?”一个带着明显广西口音、语调却颇为平和的声音响起。副参谋总长白崇禧取下金丝眼镜,轻轻擦拭着镜片,目光却如实质般投向朱赤。“朱将军,构想甚好。然则,此‘熔炉’需何等之铁臂方能铸就?又需何等之薪火方能烧熔倭寇之钢铁?我军新败之余,各部队减员严重,装备损失巨大,士气亟待重整。湘北地区,地方政权交错,民间武力繁杂,粮秣筹集、兵员补充、部队协调,无一不是难题。你这一炉火,烧起来恐怕不易。”

白崇禧的话,看似提问,实则点出了在场所有人心知肚明却未必宣之于口的重重困难。武汉失守后,国军主力损失惨重,溃散的部队需要收容整补,破碎的防线需要重建,低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