贴上“福”字,奶奶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两个崭新的红包,塞到顾晓妍和李明宇手里。崭新的连号钞票散发出印刷厂特有的油墨清香,崭新得仿佛承载着老人全部的祝福和期盼。
李明宇连忙拱手,恭敬地给奶奶拜年:“奶奶,祝您老人家新年快乐,身体健康,福如东海,寿比南山!长命百岁!”
奶奶听了,却摆摆手,眯起的眼睛里带着看透世事的豁达笑意:“哎哟,活那么大岁数做啥?拖累人哩!老婆子我心里清楚着呢,能看到我这宝贝孙女成家立业,安安稳稳的,我就心满意足,能踏踏实实地闭眼了。”
“奶奶!大过年的,您尽说这些晦气话干啥!”顾晓妍扭过身,佯装生气地去捂奶奶的嘴,眼圈却微微有些泛红。
李明宇上前一步,自然地握住顾晓妍的手,掌心温暖有力。他看着奶奶的眼睛,语气郑重而充满力量:“奶奶,您放心。好日子,长着呢。您就安心等着,享清福的日子还在后头。”
初三,持续几日的严寒终于有所松动,积雪开始融化。温暖的阳光带来了希望,却也带来了泥泞。通往村外的土路被车轮和脚步反复碾压,变成了深浅不一、泥泞不堪的烂泥塘,一脚踩下去,能带起半鞋泥浆,“噗嗤”一声闷响,仿佛大地也在不舍地挽留。
李明宇提着沉甸甸的行李——里面塞满了奶奶亲手做的腌菜、腊肉和顾晓妍爱吃的红薯干——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前面探路。他每一步都踩得很实,努力在泥泞中为顾晓妍开辟一条相对好走些的路径。鞋子和裤脚早已沾满了厚重的黄泥,颜色斑驳。
顾晓妍挽着奶奶的手臂,走得很慢,很慢。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心上,沉甸甸的。奶奶的手干瘦却温暖,紧紧握着孙女的手,仿佛要把自己所有的力气和祝福都传递过去。祖孙俩谁也没说太多话,只是默默走着,空气里弥漫着离别的凝滞感,只有脚步陷入泥泞又拔出的湿黏声响,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鸡鸣犬吠。
终于走到了村口那棵老槐树下,那是每次送别的终点站。车轮碾出的辙印在这里更深,泥泞也更甚。
“就送到这儿吧,奶奶,外面太冷了,路又滑。”顾晓妍停下脚步,声音有些发哽。她转过身,紧紧拥抱住奶奶单薄的身体,把脸埋在老人带着阳光和皂角味道的衣襟里,深深吸了一口气,仿佛要把这份温暖和气息刻进骨髓。“您一定照顾好自己,有事随时给我们打电话。”
奶奶抬起布满皱纹的手,轻轻拍着孙女的后背,像小时候哄她入睡一样,嘴里重复着:“好,好,奶奶知道,奶奶硬朗着呢。你们在外面好好的,别担心我。”
李明宇放下行李,也走上前,再次郑重地对奶奶说:“奶奶,您保重身体,我们一有空就回来看您。”
奶奶眯起眼睛笑了,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,那笑意里是满满的信任和欣慰。她松开顾晓妍,轻轻推了推孙女,“去吧,走吧,别误了车。路上小心点。”
顾晓妍强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,用力点点头,接过李明宇递来的行李。她一步三回头,看着奶奶站在老槐树下,那棵冬日里枝桠遒劲伸展的古树,此刻像一个沉默而永恒的护卫,守护着树下那抹同样苍老却无比坚韧的身影。阳光穿过稀疏的枝干,洒在奶奶花白的头发上,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。奶奶一直笑着,用力地挥着手,身影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模糊,却又无比清晰。
李明宇护着顾晓妍,两人小心翼翼地踏入那一片泥泞的“沼泽”。顾晓妍忍不住再次回头,大声喊道:“奶奶,快回去吧!外面冷!”
奶奶没有动,只是挥手的幅度更大了些,脸上的笑意依旧,带着那份看透世事的豁达,却又分明有着浓得化不开的不舍。风吹动她额前的银发,她像一座小小的灯塔,矗立在村口,矗立在寒冬温暖的阳光里,也矗立在顾晓妍模糊的视线尽头。
顾晓妍终于转过身,不敢再看。脚下的泥泞粘稠沉重,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,仿佛要将她的脚牢牢吸住。她紧紧抓住李明宇的手,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撑。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,滴在沾满了黄泥的靴面上,瞬间消失不见。
车轮碾过泥泞的声音由远及近,那是来接他们去县城车站的车子。顾晓妍没有回头,任由李明宇半扶半抱着将她送进车里。车门关上的瞬间,她再也忍不住,扑在车窗上,急切地向后望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