振武营离了京畿重地,越往南行,天地间那股子萧条破败的气息便越是浓重,如同无形的灰霾,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将士的心头。官道年久失修,坑洼不平,车辙深处积着前几日落下的浑浊雨水,两旁原本应是良田万顷的沃野,如今却大多荒芜着,枯黄的野草长得比人还高,在料峭的春风中无力地摇曳,显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繁荣。
偶尔能看到几块被艰难开辟出的田地,瘦弱的麦苗稀稀拉拉,蔫头耷脑,看着就让人揪心,不知能否熬到抽穗的那一天。废弃的村落越来越多,残破的土墙塌了半边,屋顶的茅草被风吹散,露出黑黢黢的椽子,像一副副巨大的骨架,沉默地诉说着曾经的灾难。乌鸦成群结队地落在光秃秃的树杈上,发出刺耳的呱呱声,猩红的眼珠冷漠地注视着下方行进的军队。
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。那是尘土、腐烂的植物、人畜粪便以及一种更深层、更令人不安的——若有若无的腐败甜腻气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,嗅之令人胸腹烦恶。
“这…这他娘的是什么鬼地方?”行军队列中,一个新补入不久的青年士兵忍不住低声嘟囔,脸上带着惊疑和不适。他来自京畿,虽也见过贫苦,何曾想象过这般地狱般的景象。
旁边一名脸上带疤的老兵,是原先京营的底子,后来被张世杰整编收服,他啐了一口唾沫,声音沙哑:“鬼地方?小子,这才是真世道!俺早年跟着别的军头去过陕西,那边…哼,比这还邪乎!人饿急了,啥事都干得出来。都把招子放亮些,握紧手里的家伙什!”
队伍的气氛明显变得压抑了许多,先前离京时的昂扬斗志,被这满目疮痍一点点消磨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警惕和莫名的悲凉。军官们低声呵斥着,维持着队列的整齐,但他们的眉头也紧紧锁着。
张世杰骑在马上,面沉如水。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道路两旁的一切,那些荒芜的田地、废弃的村庄,都像一根根针,刺在他这个穿越者的心上。史书上的寥寥几笔“赤地千里”、“饿殍遍野”,此刻化作了无比真实、无比残酷的视觉和嗅觉冲击,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。他来自一个物质极大丰富的时代,眼前的景象对他造成的震撼,远胜于这个时代的任何人。
“兴,百姓苦;亡,百姓苦…”他几乎是无声地默念出这句话,牙齿不自觉地咬紧了。脑海中那个仅仅“活下去”的念头,不知不觉间,开始向着更沉重、更艰难的方向倾斜。
又行进了十余里,前方的景象骤然一变,让所有见惯了厮杀的悍卒们都感到一阵头皮发麻。
官道及其两侧的荒野间,开始出现大量的流民。他们并非零星少数,而是成群结队,扶老携幼,如同缓慢移动的、绝望的蚁群,麻木地向北蠕动。男女老少,个个衣衫褴褛,瘦骨嶙峋,许多人仅靠着一根木棍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。他们的脸上看不到丝毫生气,只有一种被苦难彻底磨平了的麻木,眼神空洞地望着北方,那是京城的方向,是他们心中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所在。
看到这支装备精良、旌旗招展的军队开来,流民们像受惊的兔子,慌忙向道路两旁的野地里躲避,眼中充满了惊恐,仿佛来的不是王师,而是比流寇更可怕的煞星。孩童的啼哭声、老人虚弱的咳嗽声、父母焦急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,更添凄惶。
“军爷…行行好,给口吃的吧…”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实在饿得走不动了,瘫倒在路边,伸出枯柴般的手,向着队伍发出微弱的哀求。她怀中的孩子哭声微弱得像只小猫。
那青年士兵看得不忍,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干粮袋里硬邦邦的麸饼。
“不许停!不许给!”带队百总厉声喝道,声音冷酷却带着一丝无奈,“看看这有多少人!你给了一个,全都围上来,队伍还要不要走了?踩踏起来,死的就是他们!”
这是残酷的现实。几千人的军队,面对这望不到边的流民潮,那点口粮无异于杯水车薪。一旦引发骚乱,后果不堪设想。
张世杰看着这一幕,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。他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移开目光,声音冷硬地传出命令:“传令,全军加速通过!各哨警戒,严禁士卒与流民发生冲突,尤其严禁抢夺流民财物!违令者,斩!”
命令一层层传达下去。军队加快了速度,深蓝色的洪流几乎是硬着心肠,从这片绝望的人海中劈开一条道路。士兵们低着头,不敢去看两旁那些绝望的眼睛。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悲怆。
然而,越往南,情况越发恶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