兜兜转转,太渊的脚步落在了台州府临海县城。
省立第六中学旁边有一老唐茶馆。
茶香混着烤花生的焦气飘出门,他便掀了竹帘进去,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。
跑堂的伙计麻利地沏上一壶本山茶。
边上摆着份刚出炉的《六中校刊》,油墨味还没散,太渊拿过来,目光落在其中一篇文章上。
“古代上下一体,今则偏上偏下;古代民意机关公于众,今日民意机关萃于一……”
“天下本公也,沿革相袭而良知蔽焉,则君之名遂更而为利、为尊、为荣、为乐:势达于极则偏,偏则不均,不均则倾……”
字里行间,针砭时弊,直指权力异化与民心向背的根源,更隐含着对重建公义秩序的呼唤。
太渊将这几段文字反复看了几遍,唇角微扬,流露出一丝欣然笑意。
文章的署名,是李三花。
“竟是那丫头……”
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当年学堂里,那个眼神清亮、做事麻利的女班长。
六年光阴,昔日的小姑娘竟已能写出如此洞见深刻、笔力沉峻的文字,着实令他欣慰。
这个世道,终究不能埋没思想的星火。
正当他品味着这份欣慰时,茶馆门口光线一暗,他抬眼扫了下,一个头戴瓜皮帽的男人走了进来,迈着八字步,摇摇摆摆跟只公鹅似的。
带着几分市侩的笑,扬声便道:
“哎哟,唐掌柜,我给您道喜来了!”
柜台后的唐掌柜抬起头,上下打量来人,脸上露出些许诧异:“哟,我说王先生,您这混得可真不赖啊,都穿上绸的了!”
那王先生得意地摸了摸光滑的衣料,嘿嘿一笑:“是比从前强了点儿。说起来,我还真得感谢这年月呢!”
“感谢这年月?”唐掌柜眉头当即就皱了起来,“你这话听着邪乎,就眼下这今天不知明天事的年头,老百姓想过个安生日子都难,您这话听着可忒不搭调了!”
“嗨,您这就不懂了吧!”
王先生凑近几步,压低声音,脸上带着一种混世者的精明。
“念头越乱,人心越慌,我这生意才越好做啊!您琢磨琢磨,这年头,谁死谁活全凭运气,朝不保夕的,谁不想多算算卦、相相面,求个心安,或是问问前程呢?嘿嘿嘿……”
唐掌柜愣了一下,无奈摇头:“啧,倒也有你这么一说。”
王先生见话头顺了,立刻打蛇随棍上:“听说您后面院子改成公寓了?怎么样,租我一间呗,我正好在这附近接生意。”
说着,他抬脚就要往后院闯,唐掌柜连忙从柜台后绕出来拦住。
“别别别,王先生,您那点嗜好……在我这儿恐怕不太方便。”
唐掌柜面露难色,话没说尽,意思却很明显。
“哎呀!”王先生立刻拔高声音,“唐掌柜,您这可是门缝里看人,我告诉您,我现在可不抽那大烟了!”
唐掌柜闻言,倒是真露出几分惊讶:“哎哟!那我可真得给您道喜了!您要是真能把那口戒了,那可真是要发财了!”
他是知道这王先生的底细,几十年的老烟枪,家当几乎都败在那杆烟枪上了。
却见王先生把胸脯一挺,脸上得意之色更浓,几乎是炫耀般地宣布:“那是!咱现在改抽白面儿啦!”
“……”
唐掌柜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,张了张嘴,半天没说出话。
合着不是学好了,是变本加厉,往火坑里跳得更深了。
这世道就是这么荒唐。正经人饿肚子,偏偏这种油嘴滑舌的无赖,反倒靠着乱世混得风生水起。
那王先生却浑然不觉,或者说根本不在意,自顾自地掏出一盒哈德门的烟,抽出一支点燃,美美地吸了一口,吐着烟圈,眯着眼感慨。
“您瞧瞧,这烟是大英帝国的,白面儿是东瀛的,两大强国伺候着我一个人,这福气还小吗?嘿嘿嘿!”
太渊不再关注这人。
这世道,一边是青年学子探索救国救民之道的清音,另一边是沉沦者醉生梦死。
他见得多了。
乱世如洪炉,锻出真金,也泛起沉渣。
太渊的目光从报纸上抬起,望向茶馆门口,嘴角浮现一丝真切的笑意,他等的人来了。
只见一男一女两个青年学生站在门口略一张望,看见窗边的太渊,脸上顿时绽开惊喜的笑容,几乎是小跑着过来。
“先生!”两人异口同声,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激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