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些人虽然都穿着代表各自品级的公服,但因为长期疏于打理,不少人的领口都发黄了,甚至有的袖口还沾着刚吃完的油渍。
他们像一群被突然赶进圈里的鸭子一样缩着脖子,用眼神互相传递着不安。
没人敢大声说话,窃窃私语的声音像无数只苍蝇在嗡嗡作响。
偶尔有人试图往门口张望,但一旦接触到门口卫兵那冰冷的目光,就会立刻像被烫到一样把头缩回去。
王发站在大堂左侧原本属于主簿的位置旁,并没有站在正中间。
他双手揣在袖子里,一直盯着自己的鞋尖,仿佛要把那双缎面官靴看出朵花来。
直到那个穿着白色中衣的身影出现在大堂门口。
没有鸣锣开道,没有高声喝喊。
张景焕只是那样走了进来,脚步声很轻,轻到几乎被大堂内的嗡嗡声掩盖。
但他身后的二十名甲胄鲜明的士兵并没有收敛脚步声,铁甲叶片碰撞的“咔嚓”声和整齐的踏步声,瞬间就把所有的私语声碾得粉碎。
大堂瞬间安静下来。
所有人都能听到那个白衣谋士衣摆摩擦过门槛的声音。
张景焕并没有在大堂中央停留,甚至没有给那群正眼巴巴等着他说话的官吏们一个眼神。
他径直走向了大堂正前方那个属于县令的高台,那张只有王发才能坐的黄花梨木大案。
他在案前站定,伸出一只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抚过案几上一层薄薄的浮灰,然后看了一眼自己的指尖。
王发的身子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。
接着张景焕转过身,而是直接就在那张大案后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,动作自然流畅得就像他才是这里坐了十年的主人。
“都到了?”张景焕开口了,声音平静得就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。
台下没人敢接话,一片死寂。
张景焕并不在意这份沉默,他微微侧头,给了站在侧下方的王五一个眼色。
作为曾经的老乡勇,王五虽然大字不识几个,但那个嗓门是真练出来了。
他上前一步,手里并没有拿什么文书,而是凭着那股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煞气,对着台下的一众文弱官吏吼出了第一道命令:“李都巡检令!”
这几个字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落了几粒。
“其一,即刻起,棘阳县衙三班六房所有卷宗、账册、库房全部封存!无论公私,擅入者斩!”
“其二,所有在册官吏、杂役,需即刻至点卯处重新登记造册。瞒报、漏报者,革职查办!”
“其三,自明日起行新制考勤。卯时初刻点卯,酉时正刻散值。迟到者扣三日俸,早退者扣五日俸,无故旷工者逐出县衙,永不录用!”
三条命令,像三记闷棍,结结实实地砸在了这群过惯了神仙日子的老油条头上。
大堂里的气氛瞬间从死寂变成了凝滞。
张景焕依然稳稳地坐在太师椅上,但他的视线已经不再看虚空,而是开始一排排地扫过台下众人的脸。
这不是随意的看,而是一种审视。
他看到左前方,那个平日里掌管户房钱粮的胖主簿,原本红润的脸此刻惨白如纸。
那人甚至不敢擦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,只是一只手死死按着自己的右侧袖袋,那里面鼓囊囊的,显然不是手绢。
张景焕心道此人心里有鬼,大概率账目一塌糊涂。
再看中间,一个身形瘦削留着山羊胡的刑房书吏,眼珠子正在飞快地转动,一会看看张景焕,一会又偷偷瞄一眼门边的士兵,似乎在计算着什么。
张景焕暗暗给这人打上了投机者的标签,若是给足好处或者威慑足够,倒是个好用的工具。
而在最后一排角落里,有个看起来年纪颇大而且背有些佝偻的老吏,自始至终都垂着眼帘,面无表情。
在听到“封存库房”时,他的嘴角甚至极其隐晦地勾了一下,仿佛带着一丝嘲弄或是不屑。
有点意思……张景焕嘴角翘了翘。
这是个看透了世道,或者早已心灰意懒的老家伙,但往往这种人肚子里才有真货。
张景焕将这三个人的面孔牢牢记在了脑子里。
这就是他今天“表演”的第二个目的:在这一池浑水被搅动起来的时候,看清谁是鱼,谁是虾,谁又是那底下藏着的王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