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92章 浊浪孤城 (2012年8月8日 昼)(4 / 4)

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,动作僵硬而迟缓地从沙发上站起来。她没有再看阿伟那张写满期待的脸,也没有回应小辉,只是默默地、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在这个“家”里唯一属于她的角落——那个狭小、堆满杂物的储物间。

门吱呀一声关上,隔绝了客厅的光线和声音。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灰尘和樟脑丸混合的气味。她摸索着,从一堆旧衣物和废弃纸箱的最底层,拖出一个蒙着厚厚灰尘、油漆剥落的旧木箱。箱子很沉。她颤抖着打开生锈的锁扣,掀开盖子。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她为数不多的“家当”:几件洗得发白、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,一个装着李月竹小时候照片的旧相册,还有一个用洗得褪色的碎花棉布仔细包裹着的小包。

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碎花布包捧出来,仿佛捧着易碎的珍宝。一层层,慢慢地打开。里面是一沓新旧不一、用橡皮筋仔细捆好的钞票,最大面额是一百,更多的是五十、二十,甚至还有几张十块五块的零钱。旁边,是三张同样被摩挲得有些发软、边缘起了毛边的银行存折。这些钱,是她几十年如一日,从牙缝里一分一厘省下来的。是早年民办教师微薄工资里抠出来的,是转正后也舍不得添一件新衣、舍不得吃一顿好饭积攒下的,是李玄策工作后寄给她又被她悄悄存起来的“养老钱”,是她真正的、最后的依靠,是她为自己身后事准备的“棺材本”。

她枯瘦如柴、布满老人斑和裂口的手指,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,缓缓抚过那些冰冷的纸币和存折,仿佛在抚摸自己早已干瘪、失去水分的生命。每一张钞票,都浸透了她一生的节俭、辛酸和无人知晓的孤独。最终,她的手指停留在其中一张存折上。她紧紧地将它攥在手心,用了全身的力气,仿佛要把它揉进自己的骨血里,汲取最后一点暖意。冰冷的塑料封皮硌着她的手心,带来一阵尖锐的痛。

深吸一口气,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,王秀芹拉开储物间的门,走了出去。她低着头,不敢看女婿的眼睛,只是伸出那只攥着存折、骨节分明、微微颤抖的手,递向阿伟的方向。动作僵硬,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绝望。

阿伟几乎是扑上来,一把将那小小的存折从她手中抽走!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。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上面的数字,脸上已经绽开毫不掩饰的、如释重负的笑容,那笑容里充满了满足和贪婪。“谢了妈!您真是救了急了!我这就去想办法找人,等雨停了就回老家帮您张罗房子的事!”他语速飞快地说着,仿佛生怕王秀芹反悔,一边说一边已经转身,迫不及待地向门口走去,连一句像样的安慰或感谢都没有,更别提看一眼失魂落魄的丈母娘。

门“砰”地一声关上,隔绝了阿伟离去的背影,也仿佛隔绝了王秀芹最后的一丝生气。

王秀芹像一尊瞬间失去支撑的泥塑,背靠着冰冷的墙壁,慢慢地、慢慢地滑坐到地上。冰冷的瓷砖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刺骨的寒意。她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,掌心只剩下被存折边缘硌出的深红色印记,以及那被汗水浸透的碎花布片。窗外,大雨滂沱,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玻璃,仿佛也在嘲笑着她的愚蠢和软弱。老屋塌了,那个承载了她青春、爱情和半生记忆的“根”,在洪水中断了。现在,这仅存的、赖以维持最后一点体面和尊严的“棺材本”,也被这场无情的风雨,被至亲的贪婪,彻底卷走了,连一丝涟漪都没有留下。

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变得无比轻飘,像一片被狂风从枝头撕下的枯叶,在无边无际的冰冷雨幕中无助地翻滚、下坠,不知会被卷向何方,也不知何时会被彻底撕碎、碾入泥泞。无边的空洞和麻木如同冰冷的潮水,从四肢百骸涌来,将她彻底淹没。泪水?早已在昨夜流干。此刻,只剩下死寂。冰冷的墙壁是唯一的依靠,窗外混沌的天地是唯一的背景。她蜷缩在阴影里,一动不动,仿佛与这冰冷的角落融为了一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