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落在竹匣边缘,映出一圈淡黄。陈麦穗的手刚收回来,指尖还沾着匣盖的木屑。昨夜她把地图卷好放进去时,灯油已尽,风从窗缝钻进来,吹动了墙角的草帽。
门响了。
阿禾站在门口,手里捧着一卷素帛,布角发暗,像是浸过水又晾干。她没说话,只把帛放在桌上,退后半步。
陈麦穗低头看那布。血写的字,笔画粗硬,“妇夺政,国必亡”六个字横在中央。血迹干得发黑,边缘裂开细纹,像旱季田里裂开的泥。
她伸手摸了摸左腕的艾草绳。火盆在东墙下,里面堆着松枝,还没点。
她走过去,从灶台取来火石,敲了一下。火星落进盆里,松枝燃起来,火苗往上窜。她拿起那块帛,一角凑近火焰。
火舌卷住“妇”字,墨线蜷缩,焦边翻起。她松手,整幅布落进火中。火焰猛地一涨,吞掉“夺”字,接着是“政”,再是“国”。最后烧到“亡”时,布片腾起,灰烬飘上半空,有些落在盆沿,有些被风吹到墙上。
她的影子映在土墙上,肩宽背直,头未低,腰未弯。火光跳动,影子也动,但轮廓没散。
阿禾一直站在门边。她看着火盆,手按在腰间的匕首上。等最后一片灰落下,她解下脖子上的小布囊,倒出三粒野粟,撒在火盆边缘的灰里。做完这些,她转身走了出去,脚步很轻。
陈麦穗没回头。她知道阿禾做了什么。羌人不祭鬼神,只祭粮。灰上有种,来年会长出新苗。
火还在烧。松枝噼啪响了一声,火星溅出来,在空中划了个短弧,落在她脚边。
学堂里传来声音。孩子们已经开始写字,笔尖划过陶片,沙沙响。一个老妇在念《千字文》,断断续续,念错了就停下来重读。
她走到墙边,取下那张地图。囡囡画的线还在,从陇西通向罗马。她在旁边添了个点,写上“西域”。没有多想,也没停顿。
地图重新卷好,放进竹匣。她把匣子放回墙角,和昨天一样。
火盆里的火小了些,但没灭。余烬泛着红光,照着“经纬学堂”的匾额。匾是新做的,漆还没干透,反着微光。
她站在火盆前,左手搭在鹿皮囊口。炭笔还在发间,没取下来。
门外有动静。一辆马车停在晒场边上,车轮压过碎石,发出咯吱声。有人下车,脚步沉稳,朝着学堂走来。
她没动。
那人走到门口,站住。穿的是官服,袖口绣着郡守府的纹样。他往里看了一眼,看见火盆,看见灰烬,看见墙上那个高大的影子。
他没进门。
陈麦穗转过身,面对他。火光从背后照过来,她的脸在阴影里,只看得见下巴的线条。
“陆恒死了。”他说。
她点头。
“昨夜在狱中咬舌,血书六字,差役今晨发现,已上报刑部。”
她还是没说话。
“你看了?”
“烧了。”
他皱眉,“你不该烧。那是证据。”
“它不是证据。”她说,“它是遗言。一个到死都不懂的人,最后喊出的话。”
他沉默。
火盆里又响了一声,一根松枝塌下去,扬起一点灰。灰落在她鞋面上,她没拍。
“你说政不是夺来的。”他开口,“是共担的。”
她看他一眼,“你知道春播要几人一组?一人扶犁,一人牵牛,一人撒种。没人抢功劳,活干完了,地就种下了。”
他低头,看着自己的手,“可他说你们坏了规矩。”
“规矩是人定的。”她说,“陇西三年大旱,谁救的命?是祠堂里的牌位,还是挖渠的妇人?去年秋收超三成,是谁堆的肥?是念经的老者,还是记数据的织妇?”
他答不上来。
“他到死都在写‘妇夺政’。”她声音不高,“可他不知道,我们从没夺过什么。我们只是站在该站的地方,做该做的事。”
他抬头,看向墙上那个影子。火光晃动,影子像山一样压在匾额上。
“耕读传家。”他念出匾上的字。
“不是一句口号。”她说,“是每天做的事。男人能读,女人也能读。女人能耕,男人也该懂织。孩子要识字,也要会量田。这才是‘传家’。”
他站着没动。
火光忽然亮了一下,可能是风进了门。火星往上冲,擦过她的袖口,留下一道焦痕。
她没觉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