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落在晒场边缘,细碎的土粒在光里浮动。郡守站在门槛外,脚尖停在明暗交界处。他没动,也没说话。
陈麦穗把木板放回桌上,转身时袖口带起一阵风。她看见他还在那里,官服肩线有些歪,像是走了一段远路。她没问来意,只说:“进来吧。”
他抬脚跨过门槛,靴底沾着露水,在泥地上留下两道湿痕。
屋里已经坐满了人。孩子挤在前排,手里攥着炭笔,陶片摊在膝上。老妇们靠墙站着,背挺得直。空气里有墨灰味和干草的气息。
“今天讲水。”她说,“谁来说,雨下得多,该怎么排?”
一个女孩站起来,声音不大:“先挖主沟,再分岔。坡度要匀,不然水会冲垮田埂。”
陈麦穗点头,手指轻敲木板。
男孩们开始接话。有人说要用石垒底,有人说得加闸口。她听着,偶尔摆手打断,让另一个孩子补充。问答来回,像织布时梭子穿行。
郡守往后退了半步,靠在门框上。他的目光扫过孩子们的脸,又落到桌上的图纸。那张画着十里沟渠的纸边角卷起,被一块石头压住。
“明天。”陈麦穗收起木板,“我们去实地看。带上绳尺,测一段新渠。”
孩子们应声,有人低头在陶片上记字。
她抬头,看向郡守:“你也来吗?”
他没答。脚步往前挪了一下,站到了屋子中央。
阳光从屋顶缝隙照下来,落在一张小脸上。那是个瘦弱的女孩,辫子扎得歪,手里的炭笔断了两次,都舍不得换。她盯着图纸,嘴唇微动,像是在默念什么。
陈麦穗走过去,蹲下来,替她把断笔掰掉一截。女孩抬头,眼睛很亮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她问。
“招弟。”女孩小声说。
她没笑,也没皱眉,只是把手放在孩子头顶,轻轻按了按。
“你知道去年修沟渠死了几个人?”她问。
女孩摇头。
“三个。”她说,“两个男人,一个女人。女人是赵家村的,姓李,家里有两个娃。那天夜里下雨,她踩进泥里没出来。”
屋子里静了。
“他们不是为了自己活命才去挖的。”她站起来,声音不高,“是为了后来的人不用再淹死在地里。”
郡守的手指动了动,搭在腰间的玉佩上。他想说什么,又咽回去。
“今天我们学怎么排水。”她说,“不是为了考试,也不是为了讨谁欢喜。是为了将来哪天轮到你们站出来,能知道该往哪挖第一锄头。”
一个男孩举起手:“麦穗姨,我要学!”
她看他一眼:“那你记住,别光用手学,用心记。”
男孩用力点头。
她转向郡守:“你看过多少学堂?”
他顿了一下:“博士宫的学生,每日诵经百遍。”
“他们知道粟苗几月出头吗?”
“这……不属经义。”
“可我们知道。”她说,“我们教孩子认节气、量田、算产粮。这些事,你说是不是学问?”
他没答。
她也不等答案,转头对孩子们说:“今天讲完水,明天讲地,后天讲人——我们不仅要会耕田织布,更要懂为何而活。”
这话落下,屋里更安静了。
郡守忽然开口,声音低:“麦穗,你造了一个新世界。”
她没看她,只望着那些孩子。
一个男孩猛地站起来:“我要像麦穗姨一样,活得明白!”
话音未落,另一个女孩也站了起来:“我也要!”
接着是第三个、第四个。不到十息工夫,所有孩子都站直了身子,齐齐望着前方。
“我们要像麦穗姨,”他们的声音合在一起,像风吹过麦田,“活得明白,活得硬气!”
声浪撞上土墙,又弹回来,震得梁上浮尘簌簌落下。
郡守往后退了一步,后背抵住门框。他的脸色变了,眼神却亮起来。
陈麦穗慢慢蹲下,手伸向那个叫招弟的女孩。她摸了摸孩子的发顶,指尖碰到底下发热的头皮。
“你们听见了吗?”她问。
孩子们齐声回答:“听见了!”
她站起身,走到正中,面对所有人。
“世界非新,是你们让它真。”她说。
她指向墙上那块匾。“耕读传家”四个字漆色还新,反着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