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在《贞观民报》第二期于泾阳、长安两地引发热议,尤其是那《三国演义》第二回“张翼德怒鞭督邮,何国舅谋诛宦竖”引得无数人拍案叫绝、翘首期盼第三回之际,一股潜藏的暗流,却在长安城那些高门大宅的深处汹涌激荡。
长安城,崇仁坊,范阳卢氏宅邸。
这处宅院不尚奢华,却处处透着百年积淀的厚重与清贵。然而今日,后宅一间守卫森严、焚着静心香的书房内,气氛却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。
围坐在紫檀木圆桌旁的,寥寥数人,却足以代表这大唐帝国最顶尖的门阀力量:范阳卢氏在京的主事人卢靖(卢承宗的叔父)、清河崔氏的代表崔琰、太原王氏的王璟、荥阳郑氏的郑元寿(郑姝的族叔),以及赵郡李氏的李纲。他们每个人的脸色都阴沉得能滴出水来,桌上那份墨香犹存的《贞观民报》,此刻在他们眼中,不啻于一道催命符。
“诸公,”卢靖率先开口,声音干涩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他手指重重地点在报纸上,“此物,名为报纸,实乃……利器!不,是祸乱之源!”
崔琰冷哼一声,狭长的眼睛里寒光闪烁:“何止是祸乱之源!此物一出,我辈千年世家,危矣!诸位请看,这‘霍县令新政解读’,将县衙政令,以如此粗浅直白之语,刊印散发,使贩夫走卒亦能知晓官府动向!长此以往,地方官吏还如何施为?政令之威严何在?若遇些许不妥,岂非立刻引得刁民非议?”
王璟抚着颔下短须,眉头紧锁,接口道:“崔兄所言,尚是其一。更可怕者,在于此物承载之内容!这《三国演义》,文采斐然,故事引人,固然不假。然,其开篇便言‘朝政日非,人心思乱’,又写十常侍、何进、董卓之流祸国,虽为前朝旧事,然其心可诛!若使此等议论时政、臧否人物之风借由此‘报纸’蔓延,士林清议将置于何地?天下舆论,岂非尽操于此霍焌之手?”
他顿了顿,声音愈发低沉:“况且,诸位莫要忘了,那霍焌改良的,不止是这‘报纸’的形式,更是那印刷之术!昔日,知识典籍为何珍贵?因抄录不易,流传不广,非世家豪族、书香门第难以大量收藏、研读。故天下读书种子,多出我辈之门!朝廷取士,亦不得不倚重我等推荐、品评!可如今……”
郑元寿猛地一拍桌子,打断了王璟的话,他性情更为急躁:“如今这洁白的纸张,这想印多少就印多少的活字,再加上这该死的报纸!三文钱!只需三文钱,一个寒门子弟,甚至一个略识几个字的市井之徒,便能得到昔日需耗费数金、托人情才能一窥的学问文章!长此以往,知识不再稀缺,寒门庶族崛起之势将不可阻挡!我世家千年以来,凭何执天下士子之牛耳?凭何在这朝堂之上拥有超然地位?不就是凭这知识的垄断,凭这为朝廷培养、输送人才之权吗?!”
他这番话,如同利剑,刺破了最后那层遮羞布,将世家大族内心最深的恐惧赤裸裸地暴露出来。书房内一片死寂,只余下几人粗重的呼吸声。他们仿佛已经看到,随着这报纸的流传,随着廉价书籍的普及,无数寒门子弟如过江之鲫般涌现,他们世家引以为傲的“累世经学”、“门生故吏遍天下”的优势,将如阳光下的冰雪,迅速消融。
一直闭目养神的李纲,此刻缓缓睁开眼,这位历经数朝的老臣,眼中亦满是凝重:“元寿话虽直白,却切中要害。此物看似微小,实则关乎国本,关乎我士族之存续根基。昔日帝王平衡朝局,需借重我等。若日后寒门蜂起,人才辈出,帝王有了更多选择,我世家之地位……岌岌可危矣。更遑论,以此物之传播速度与广度,若有人居心叵测,借之煽动民意,蒙蔽上听,甚至……引导舆论攻讦我等,届时,我等将极为被动。”
“蒙蔽上意”四个字,更是让在座众人心头一寒。他们之所以能时常影响皇帝决策,很多时候正是依靠信息的不对称,依靠他们对经典的解释权和在士林中的话语权。如今,这报纸仿佛一把利刃,正在试图斩断他们与底层、甚至与部分中层士人之间的信息壁垒。
“绝不能任其发展下去!”卢靖斩钉截铁地说道,眼中闪过一丝厉色,“必须将其扼杀于萌芽之中!”
“如何扼杀?”崔琰阴恻恻地道,“此报乃泾阳县所出,霍焌背后,未必没有陛下的默许。且其内容,目前看来,并无明显悖逆之处,反而那《三国演义》大受欢迎。若贸然以强硬手段打压,恐惹来非议,适得其反。”
“明的不行,便来暗的。”王璟沉吟道,“或可指使御史,弹劾霍焌‘不务正业’、‘蛊惑人心’、‘与民争利’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