也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:酸、不屑、羞惭、慌乱,像许多苦药混在一口凉水里灌下去,胃里冰火两重。他咬牙,吐了一个字:“滚。”
军匠跌跌撞撞滚出了鼓棚。鼓棚里的人面面相觑,谁也没再说话。沉默像一团湿布盖在每个人头上,人眼里的光被压得黯了。
……
刘备的小营在更南的林边。夜里赵云从雨巷回去,走得很慢。他把盔摘下夹在臂弯里,枪扶在背上,枪锋用布包着以免滴水。营外的草经夜露显得更冷,他踏过去,没发出一点声。
营帐里灯火不盛,一根烛芯几乎贴在蜡上烧。刘备端坐案后,身边摆着两卷古籍,一卷军令。他抬头,看一眼入内的赵云,微笑:“子龙回来了。”声里有一丝轻悄的喜,像一个父亲在夜里听见儿子跨进门槛时的轻叹。
赵云行礼,起身时目光平直:“主公,我求一个字。”
“何字?”刘备放下手中笔。
“‘承认’。”赵云一字一顿,“承认你要的是‘天下’,不止‘苍生’。承认你为‘汉’也为你自己。承认你能为‘义’忍一时不义,也能为‘民’容一时不仁。”他看着刘备的眼睛,声音不高,却比夜风更冷,“承认了,我为你死。若不承认,我仍为你战——但那是为‘我’。”
刘备沉沉地看着他,半晌未语。灯火在烛芯处抖了一下,像心事一跳。他忽然笑了笑,笑意温而苦:“子龙,你这是逼我。”
“是。”赵云不闪不躲,“我今夜见了许多,救了几个,也放了几个。无论他们是谁的人,他们都是人。主公若要用我的枪,我须知道那枪往哪儿扎。扎在天下,还是扎在牌坊。”
刘备把那两卷古籍慢慢合上,合得很轻,像不愿惊动卷里睡着的字。他起身,绕过案几,走到赵云面前,拍了拍他的肩:“我承认。”
赵云呼一口气,眼里忽然有点潮。他拱手,退了一步,不再多言,只把枪在地上轻轻一点,像给自己定下一条线。
帐外有人经过,低低说着“避战线外赈粥”的事,也有人说“北仓字裂”。赵云把这些话像雨一样听过,又像走水一样让它们从身边过去。他心里有了那条线,线两边的风声都变得看得见,他可以伸手拨一拨,让它们不至于吹散他。
……
午后末刻,古槐坡下。陈宫设的四重伏兵安在土脊之后,草被顺风捋成一个方向,弯出伏兵的呼吸。消息一波接一波,像潮却没起浪:袁军右军还在救火,中军修鼓未毕,淳于琼在北仓前亲自督救,有人说他哭了——没人确定,但“哭”这个字一落到众人口里,就像被风吹着,带出一种酸烂的气息。
贾诩俯身在土脊后观察。他看着山脚那条白线继续移动——不是人,而是心:民心在并州大锅旁停了一停,又往袁营退了一步,像试探,也像押注。他偏头笑道:“神迹不是让人顶礼膜拜,而是让人犹疑。犹疑,才会换向。”
陈宫点头,却望向更远的北面:“余波未平,再落一子,水就拐了。”
“哪一子?”旁边的军侯问。
陈宫轻轻吐出两个字:“凡心。”
军侯不解。陈宫不再解释。他知道,‘凡心’要自己来,不能替他来——便像赵云的那一刻‘承认’,别人逼到门口,他也得是自己迈出那一步,才算数。军谋能推门,不能替人走路。
……
更近一点的凡人,也在余波里发抖。避战线外,老妇人端了第三碗粥,孩子醒了,睁着眼看火。火不烫,火里的影子像一条安静的蛇。他伸手去抓,老妇人轻轻拍开:“烫。”他就缩回手,吸了吸鼻子。粥喝到一半,孩子忽然伸出手,指向远处:“娘,那里亮。”
老妇人顺着看去,是北边的仓在白昼里仍吐烟,像一口没盖好的锅,气一直出,出得人心也空。她心里一紧,抱着孩子不由自主往并州大锅这边挪了半步。她不知道这半步有多重——可对于帐中正在观风的几双眼,这半步比一营兵更重。
凡人的惊惧是会传染的。一个往这边挪,第二个便不自觉也挪,第三个则假装原本就站在这儿了。等到夕阳把炊烟染成金的时候,站在并州大锅边的影子比在袁军小锅边的影子多出了一丛。白须将校看到这一幕,脸皮难堪得发烫,却又硬生生挺直了腰:他不能赶,他若一赶,牌上的字就变成了笑话。他只得去和并州执瓢者又借一次火,手有些抖,瓢却接稳了。
执瓢者看着他的手,忽然低声道:“你们若能站稳,不错。站不稳,就会跌倒。”
白须将校点头,眼里有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