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微微前倾身体,看着沈崧,依旧笑谈道:
“沈先生言‘不教而杀谓之虐’。然则,对这些盘踞地方数十载,吮吸民脂民膏,致使万家哀嚎的蠹虫,还需如何‘教’之?任由他们继续下去,每年又会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?杀一人,若能使十户饥民得活;灭一族,若能使千人免于冻馁。这笔账,你觉得,朕该怎么算?”
沈菘站在当地,脸色一阵青一阵白,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。
他当然可以反驳,甚至可以列举数据来说这只是个例,但人家天子都说了,他来这江南,是算账的,是要杀一人活十户人的,天子要的就是把这一族人的田地拿去分给千人耕种的,哪里管你什么‘教化’,‘仁政’?
事实在前,沈菘那套道理显然说不出来,他迎着萧砚的目光挣扎了许久,最终一叹,长揖到地,涩声道:“陛下所言,振聋发聩,是…草民迂腐了。”
见沈菘憋住,萧砚却好像没有尽兴一般,脸上的笑意淡了些,却依旧只是摇杯道:“沈先生能作此想,可见并非全然不通时务。朕知道,在座诸位,家中或多或少都有田产、庄园。往日依附旧制,积攒家业,也属常情。”
他话锋微微一顿,平台上的空气仿佛又凝滞了几分,许多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。
“然,新朝自有新朝的法度。‘均田’之策,势在必行。此非朕一人之愿,亦是天下饱受兼并之苦的万千黎庶之盼。
今日,借着这吴山美景,朕也给诸位交个底。凡自愿清丈田亩,按新政章程,将超出限额之田产主动献出,配合官府分与无地、少地之民的……朝廷念其顺应大势,不仅过往依附伪朝之事可酌情宽宥,其家族子弟,若确有才学,在日后科举、仕途上,朕亦不吝给予机会。家产除田亩外,一些所谓祖宅什么的,也会依律保障,朝廷绝不无故侵夺。”
此言一出,平台上瞬间响起一阵骚动。
有人面露犹疑,有人眼神闪烁,似乎在飞快的权衡利弊。
主动献田,无疑是割肉之痛,但若能以此换取家族的平安,甚至未来的政治资本,似乎……并非不能考虑?
然而,萧砚接下来的话,却让所有人心头再度一凛,甚至使得那刚刚升起的一丝侥幸都瞬间被扑灭。
“但是,若有人心存侥幸,以为可以蒙混过关,或是阳奉阴违,暗中阻挠新政推行,甚至妄想凭借昔日势力,负隅顽抗……”
他冷笑一声,环视众人,目光虽不算凌厉,但莫名之间,却让在场许多人都打了个寒颤。
“那就休怪朕,不讲什么‘不教而杀谓之虐’的圣贤道理了。朕的刀,磨得很快,锦衣卫的案头,名册也备得很全。届时,抄家、灭族,绝非虚言。朕要用他们的家财,填补国库,养我新军;用他们的田地,活我百姓,固我根基!诸位,可听明白了?”
最后一句,他虽是问句,但实意上,却分明是陈述句。
平台上一时鸦雀无声,落针可闻。钱镠深深低着头,不敢与任何人对视。一众江南士人、豪绅,则是个个面色发白,冷汗涔涔,再无半分观赏山水的闲情逸致。
沈崧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,只是心下长叹。他知道,天子这番话,不仅是说给在场的人听,更是要通过他们的口,传遍整个江南。恩威并施,底线划得清清楚楚,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。
见震慑的效果已经达到,萧砚脸上的寒意渐渐敛去,又恢复了之前那种看似平和的神态。他仿佛只是随口定下了一件小事,语气便也重新变得缓和:
“当然了,朝廷治理天下,不能只靠刀剑律法,更需要人才。江南素称文萃之地,人杰地灵。朕欲在今年便重开科举,为国选材,不论南北,唯才是举。”
这番话一出,让刚刚还沉浸在恐惧中的众人又是一愣。
战事未定,天子竟要开科举了?
如何考,如何取,南北这种上下的天然压制,又如何公平?
不过疑问虽疑问,这巨大的反差,却依然让许多人的心思再次活络起来。若能通过科举晋身,家族岂不是又有了新的希望?
而还是那位沈菘,似乎忘了刚才的窘迫,又忍不住出声道:“陛下,江南新附,人心思定,然近两年来动乱频频,苛捐杂税极重,学子困顿,典籍散佚。若仓促与北地学子同科竞技,恐……恐有失公允,亦难显江南文教之盛啊。”
不得不说其人端是头铁,他这话一出,果然代表了不少江南士人的心声,